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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贰](1 /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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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中,凉爽的时辰更多,过午会燥热片刻,再或者没了太阳,下日夜不停的秋雨,这时候,陈弼勚便在姵砂斋的门前站着,伸手去摸房檐上淋下来的水珠。

他看着灰色的天。

仲花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几十天的禁闭加上重病,让人换了个样子,陈弼勚甚至不记得崇城如何陷落,不记得禅位之事了,他只知道仲花疏是自己的母后,甚至还会询问“弜漪呢”。

铺子里来了客人,一个穿绸缎的男子,看着年轻,生得瘦高,他眯起眼将银子抛出来,问:“姐姐,这是你儿子吧?你这么小,儿子这么大了,还是个……傻的。”

若不是陈弼勚和仲花疏样貌太像,也不会有人猜出他们是母子,雨越发大,陈弼勚缩着肩,向铺子中看,他低头沉默,什么都没说。

“要什么?”仲花疏不应他的话,猛吸一口气后,神色有些冷。

“暂且不说这个,”男子在柜台上靠好了,他颊边泛赤,有些激动,那眼神中是贪痴,低声道,“姐姐,我在泱京有两座院子,年纪三十,如今生意不好做,不如你跟随我吧。”

仲花疏笑也未有,怒也未有,将那男子扫两眼,说:“请走吧,我还没贫贱到贪图你的破宅子。”

陈弼勚坐在门槛上,继续看雨,他好了风寒,却愈发落寞,约是忘却了太多事,因此心里空洞。他转头来看着仲花疏,欲说句什么,又停住了。

雨暂时断不了,灰色的天顶愈暗,早没了卖桃儿的挑子,陈弼勚的指甲陷进掌心,他听见那男子说:“你都有儿子了,能找到一个,就不错,有什么挑拣的?”

仲花疏催促:“走吧,阴天要关门了。”

“你这个做娘的,该不会和你家傻小子……不会,我随意说笑。”

仲花疏为人淡冷,因此不常遇上这事,今日来的痞子,大约盯着她很久了,看她这处从未有亲友来往,因此太肆意;陈弼勚还放空看着天上,铺子里面,仲花疏惊叫了一声,不知是谁扇了谁的巴掌。

雨飘进来,落在鼻尖上,陈弼勚再次回头,又怯懦些许,即便他已然攥紧了拳头。

男子后来走了,血从仲花疏鼻子里出来,落得下巴上也满是鲜红,她关了门,在椅子上凄凄落泪,陈弼勚便上前跪着,去抓她的手,给些几乎无用的安抚。

问:“他还会不会来?”

“不知。”

“你别哭了。”陈弼勚抬手,揩她下巴上和着血的泪水。

陈弼勚没了多少聪颖和勇敢,变得迟钝、胆怯,似婴儿苛求庇护,烂漫而多变,有时候会急躁,有时候又很安静。

安抚完仲花疏,他便一个人,回了院子里,坐在房门前看漆黑的雨夜。

“现在只记得我啊?”仲花疏问。

陈弼勚在迟疑之后点头,又摇头,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知道有许多事和人是该想起来的,可记忆像被丢入深渊,偶尔飘起残存的魂魄。

仲花疏拿了矮凳子来,与他一同在门内坐下,问:“记不记得仲晴明?”

“我知道。”

不知陈弼勚是否答了真话,他面貌年轻,眼底是清亮的,到此时更是;他忘却那些与仲花疏的隔阂,忘却了离别的忧愁,忘却了流落的遗憾。

第二日,雨在清早停止了,陈弼勚在街口看见打了仲花疏的那痞子,便暗自跟他一路,到一个少人处,使了蛮力,将人打得脸肿,那人趴在雨水还未蒸干的地上,扯着陈弼勚的衣角求他。

陈弼勚揉着打斗间受疼的嘴角,靴底踩在痞子的脸上,他说不出什么要命的狠话,愤怒时急得快落泪了,可练武的身体强健,因此,的确是出了口恶气。

直至那人晕了过去。

一天未吃一餐,当陈弼勚将男子颓软的身体踹开,预备回铺子里时,才知道自己忘记了来路,于是,只能试探着乱走,秋日,街上的人们穿得不多不薄,有快凋落的香桂,也有在街边买卖的各色彩菊,人都面目和善,可太陌生。

天将黑的时候,走入有大片宅子的巷道里,饥饿和疲倦使人眼前发昏,陈弼勚终究撑不住,找了个干净墙根坐下。

有个几乎爬过来的人,跪得那样卑微,端着破碗,恳求:“公子,给两个钱吧。”

陈弼勚直眼瞧着碗中几枚新亮的铜钱,道:“我比你穷,一个钱都没有。”

那是个面目脏污的老妪,她仍旧那样跪着,向前挪动一点,她将破碗拢回怀中,把全部的钱收进衣袋里,对陈弼勚说:“你长得不穷。穿着也不穷。”

“我……很穷,整天没吃饭了。”

陈弼勚没什么虚无的、关于自尊的顾忌,他自然地答话,手向下,按着空荡荡的胃,眼睛亮得像孩童,透出些无辜和纯真。

乞丐再问:“你从哪里逃来的?”

“我不知道。”

“我从黔岭来的。”

陈弼勚点着头,他忽然变得低落,一个地名,的确像是记得,却抵抗不了脑子里忽然袭来的空白,陈弼勚像是忽然将一切丢了。

他只知道自己身上藏着个绣囊,有红色丝绒和翠玉,被洗过,是半新的,嗅来是药草的味道,当他在饥饿和惶恐中沉沉欲睡,手上忽然有个凉物,是那乞丐走之前,将两枚崭新的钱赠予他了。

原本无处可以歇息,可市中空荡的街上,陈弼勚遇见个打了灯笼的人,他生着花白胡须,很和善,道:“此处寒凉,怎么能过夜呢,进来睡吧。”

是一家不大的医馆,开了门,里头是草药混杂的香气,药柜是硬木黑漆的,桌上还有些未整好的方子,陈弼勚开始深思,那遮盖着记忆的一张黑布,似乎要被挑开一角了。

他瑟缩在诊室的窄床上,等吹了灯,便更清醒,绣囊也是草药味,若是握在手里,能叫人心安。

陈弼勚不知明日该去何处。

谁也未预料梅霁泊的到来,她像个亲人,来了也没什么客气,在饭桌上和颜修聊开几句,还要和颜幽争辩些无关痛痒的话,人还是过去那样,爽朗也灵动。

萧探晴的肚子凸起更圆的一块,像个即将坠跌的球,梅霁泊饭后搀着她去房里,二人说些秘密话。

梅霁泊不遮掩,轻笑,问:“记不记得颜自落留给我的信?可里头根本不是信,而是一张方子,你知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萧探晴向前探步,房前的灯笼在眼皮上晕开薄光,她迟疑道:“……不知。”

“你知道,”梅霁泊将人搀得牢固,缓步往台阶上去,她说,“萧姑娘,我猜是你换的。”

萧探晴轻吸进一口气,闪着视线不敢瞧人,颊上也漫开赤色。

梅霁泊继续说:“可我不会在乎了,你我都是一样的人,都爱而不能收获,注定要看着他选择他想要的。”

扶汕仍旧不冷,门开之后将灯点上,梅霁泊扶萧探晴去床上,又倒了温水给她,二个女子,面貌神色全然不同,萧探晴因为有孕,而略微丰润了一些。

“那个林红若,我今日在南浦堂遇见她,大约因为我与颜自落说话,她拉着脸,不怎么高兴。”梅霁泊倒像谈着什么轶事。

萧探晴轻咬着牙关,半晌,忽然说:“能看得出,公子真的不喜欢她。”

“是,我劝他去哄一哄林小姐,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聊上了别人的事,萧探晴也有探听的兴趣,眸底发亮;梅霁泊便坐来床尾,她笑着。

答:“他说‘我不喜欢她,为什么要哄’。”

萧探晴遮住嘴轻笑起来,眼睛弯出温和的弧度。

“他总是如此,你说颜自落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好喜欢的。”梅霁泊又道。

炉子里烧着通红的火,上头一个紫砂锅,里头炖山药、木耳、鸽子,颜幽穿着深色的薄袍,在矮凳子上坐着,他一边打着扇子,神色有些呆了,不知在思想什么。

是在厨屋门前的,抬头就能瞧见星星和月亮,扶汕仍旧热,也潮湿,砂锅盖子被蒸汽顶得翘起来。

颜修来了,也不是有要做的事,他穿得单薄随意,头发简单束着,问:“什么汤?”

“给探晴准备的鸽子。”

“好,”颜修点着头,说,“你近日安心照顾她吧,南浦堂的事全由我来处理。”

有仆人拿来一把竹椅子,颜幽仍旧板着张脸,他并未表现出一丝热切,停了晃着扇子的手,说:“我怎样都没有不妥,你坐下吧,别站着。”

颜修便坐了。

热天,二人围着个烧火的炉子,闻汤清淡的鲜气,颜修开了手上的折扇扇风,说:“给你讲讲我在泱京的事,若是你愿意,就说给探晴听。”

“你终于要说了……快说吧。”

“其实是去了宫里,因为以前的皇后生了重病,所以他们请我过去,住一座大宅子,还封了官做,在太医署,认识了不少在那处当差的官家子弟,后来,崇城有了变数,我躲在赫王府,到二月,就启程回了扶汕。”

颜幽望着炉子沉默,吁出一口气,道:“果真是去宫里了,怪不得迟迟不告诉我,我居然真的信了那封信,以为你死了。”

“那或许是……是他们不想让我回来。”猜到消息是陈弼勚送来的,颜修不知该将视线落向何处,看天是行的,月亮还没长满。

残缺的事情也像有了盼头。

血缘带来的片刻心灵相通,颜幽忽然便问:“你见没见过皇帝,他什么样?”

又补上一句:“是说以前的皇帝,长丰帝。”

颜修的视线滞住,开始缓慢地回忆和构想,他道:“他对我的照顾也不少,和我以前想的不同,我们后来熟识,再后来就分开,没见过了。”

“那时我去吹桐轩,夫子也以他举例,来教导我,可我不认同,如果我见了他,一定不会喜欢他的。不过,听说他被杀了,倒是大快人心。”颜幽顿时气愤起来了,将火气压着,他盯向颜修看,生气间也困惑。

颜修说:“以后大不用论及皇室,我早说过,我不想报仇了。”

颜修没等颜幽再说什么,便站了起来,他更思念陈弼勚,越发思念他,人被喜爱、被赐予爱人,可又成一枚弃子,孤单时,平顺的日子也是游荡。

泱京,留宿于医馆的陈弼勚,梦见自己起身自诊室出去,药柜还是硬木黑漆的,前边有个背身站立的人,他穿烟云纹路的浅灰大氅,黑发垂披,转过身来,模糊看不见面目。

陈弼勚攥紧了手上的绣囊。

药草混杂,肆意幽香,天逐渐亮起来,那人甚至未说什么,便随着光亮消隐,不见了。

[本回完]

下回说

玉杯灌泪桃慵秋现

绣囊留香南浦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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