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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从左相府回来之后，我推却了许多邀约。借口身体不适在闺中静养。平日里看看书，弹弹琴，做一做女红，日头升升落落，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大哥去了军营，二哥每日进宫，爹爹又陪着娘亲出游去了，家里平日里只剩了我和辰星，还有二娘三娘。辰星不爱念书，三娘又管教得严不许她出门，她性子活泼，在家里呆不住，只一味缠着我，非要我带她入宫瞧一瞧，一日不答应就又来缠第二日。
以我现在的身份，进出宫里并不算太难。再者，我已经许久没见过阿澈。不知道他好不好。上次在左相府里，明昭那冷冷的一笑叫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我一直害怕是不是阿澈出了什么事情，而明昭却瞒着不肯告诉我。
就是什么都不提，可是我很想他，我想见他。
我这些日子来一直忍着不叫自己去见他，风平浪静底下往往暗流汹涌。阿澈是怎么独力在深宫中活下去，他是怎样活着的，我怎么也能猜中一二分。可就是那一二分，就叫我心疼得不行。皇宫到底是如何败絮其中，华美宫室里暗藏的肮脏与丑陋，人心的狡诈与狠毒，我都知道。那个暗牢里一面之缘的白衣女子教会我，皇宫，皇室，再多的富贵荣华，权力地位，都是淬心的毒。
我和阿澈约好，等他到出宫立府的那一日，我们就远远离开京都，越远越好。我们只要两个人的自在逍遥，好山好水，白云深处一人家。
那个地方叫禾沅。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青山妩媚，绿水流长。寒鸦数点，斜阳万里。
每每我想他的时候，我就会对自己说，再耐心一点，我一定会等到那一天。后来我央着二哥带我去过一次那个小村庄，果真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那时我沿着阡陌行走，对着荒凉的田野，枯败的草木，想像着阿澈眼中的绿意盛极。
我一直深信不疑的就是，我们终有一日，会并肩携手，旧地重游，眼中看见一样的风景。
阿澈在我面前一直温和从容，风淡云轻，仿佛一切世人俗事都不在他眼中。可却每每在不经意间叫我瞧见他眼里隐藏的伤痛，他心里蠢蠢欲动的不甘和仇恨。
思念是不可触碰的，可一旦触及了，就汹涌成大河汪洋，生生灭顶。
辰星的愿望是那只手，轻轻拨动了我心里的那根弦。我面上不愿意，不想徒惹是非。可是心里的念头却已经停不下来，我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辰星恰好给了我一个理由。
我带着辰星进了宫门，一直提点着她，生怕她出什么差错。辰星打小在府里长大，个性又活泼讨喜，不像一般的闺阁女子，故作的矜持中总带着刻意和死板。在家里，每个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宠。正因为如此，我反而更担心她不知礼数，无意间得罪了哪一位贵人。
我不得不说我真的没有看错我的妹妹，在她转眼就从我视线中消失的时候。御花园里万花迷眼，我不过是看着一枝丁香略微出了会儿神，等我再转身唤她的时候，她已经不知所踪。
我急得不行，又不敢大张旗鼓的找人去寻，只好四处转着，希望辰星有听进去我一言半语，没有到处乱跑。等我转到紫藤花架下时，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声传来。我心里一喜，是辰星的声音，另一个……是明澈。
还有另外一个娇柔的声音，那声音听来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我拨开层层叠叠的紫藤花叶，看见一袭藕荷色的衣裙。亭亭而立的少女，此刻正站在阿澈身边，不时拿手帕揩一下眼角。
是和清。
我心里轻轻松了口气。和清虽然骄纵，虽然不知为何她总对我抱有敌意。可是有阿澈在，再不成，还有明昭，所以并不算是很麻烦。我隐在花丛之后，倾了耳，细细的听。早春天气，紫藤本开在初夏，这一架紫藤却开得极是繁茂，香气清幽袭人。我染了一袖的紫藤花香，反而静下心来，侧了耳，细细的听。
和清抽抽噎噎的，阿澈耐着性子劝说了几句，就让丫鬟嬷嬷们送她走远了。
明澈看见和清走远了，回过身道：“你就是辰星吧。”
辰星的声音既清脆又轻快：“你怎么知道我是辰星？啊！”她随即兴奋地叫了一声，“我知道了，你就是明澈哥哥！”
花木疏影间，我看见明澈俯低了身体看向辰星。他学着辰星的语气，故作了俏皮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明澈？”
辰星垂了眸，轻轻说：“我知道你，我常常听姐姐跟哥哥提起你。谢谢你今日替我解围，可我真不是故意的，那个公主真是小气，不过是一件裙子……”
“够了，辰星。”明澈说，“和清是公主，尊卑有序，不管你受了多大委屈，都不要试图去争辩，因为这个世上其实是没有公平可言的，懂了么？”
辰星懵懵懂懂，却还是乖顺的点了点头。
明澈抚了抚她的头发，语气温和，甚至带上了些许宠溺，他说：“你长得跟你姐姐可真像。”
说完转过身，冲着我的方向，无奈道：“月儿，你还想在那里站多久？”
我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未料我自以为隐藏得极好，却仍是叫他发现了。我只好拂去了衣裙上的花瓣，迈步走了出去。
辰星见着我，有些心虚，不禁往阿澈身后躲了躲。我佯装了怒气，大声道：“躲什么？连公主你都敢得罪，北辰星你可真是不得了。来之前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当了耳旁风不成？，你明明答应不惹事的，怎么，连你自己说过的话也不记得了么？”
辰星抓着阿澈的衣袖，怯怯道：“姐姐，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这不也没出什么事情么。”
“要真出了什么事情，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好好跟我说一句话么？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红墙下是累累白骨，笙歌后是缕缕幽魂。要一个人无声无息的消失，实在是太轻易不过，你……”
辰星骇得脸色发白，我却越说越激动，几乎是口不择言了。阿澈及时出声打断了我。
“月儿，你失了分寸了。”
他说完，并不看我，只是温柔的，低声安慰着辰星，叫她不必害怕，说我不过是吓一吓她。
我心里有些凉，还没说完的话生硬的哽在我喉间，像一颗鱼刺，拔不出的鱼刺。
我不过是想说，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叫我们怎么办。
我瞧着辰星看向阿澈时眼里光芒，不禁冷笑了一声。那样迷恋的目光，闪现在辰星清澈纯净的双眼里。那是世上最美丽的光芒，只在情人的眼里诞生，衍化，星火燎原。
十六
嫉妒和怀疑是天性，因为太过在乎和恐惧失去。哪怕那个威胁是我的妹妹，我也没办法让自己宽容大度到视而不见。
可是我能做什么，两个都是我至亲至爱的人。
何况只是捕风捉影的直觉，说起来都可笑。我来见他，是因为我想念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想他想到心一颗心像被啃噬般的疼痛难忍。所以我不顾一切要来见他。可是见到了，现在这样又算是什么？
我背转过身去，装作了凝神瞧那一笼紫藤花，不动声色地抬袖擦去眼泪。幽幽的紫藤花香浮在我鼻尖，我突然觉得，我是宁愿一直做了紫藤花后的那一双眼，永远清醒冷静的旁观。
紫藤花架动了动，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分花拂叶而来的人却不是美人，而是明昭。明昭弯起唇角，颇有些玩味的盯着我的眼睛。我以为他就要说些什么来揭穿我，可是他难得的什么也没有说。
他绕过我走向阿澈，拱手叫了一声“三哥”。阿澈随意问起他这是要去哪里，明昭笑，却盯着辰星，说道：“来的路上遇见和清，那丫头哭哭啼啼，说是在御花园里被个举止无状的小丫头弄脏了裙子。那件裙子是父皇惦记着，特意赏的，和清珍视的不得了，这头一次穿就叫人弄脏了，自然是恼了。我也觉得女孩子的心思就是麻烦，不过这么件小事非得这样计较。但谁叫我是她哥哥，不能白白看着她受欺负，三哥你说是不是？”
阿澈叫明昭这一番话噎得说不出话来。和清论理也是阿澈的妹妹，他却护着那个“举止无状的小丫头”而给和清气受，怎么也说不过去。
辰星却涨红了脸，急忙想要说些辩解。我几步上前，拦在她身前，在她开口之前向明昭福身行礼，恭顺道：“小妹鲁莽，得罪了公主。六皇子既是为妹妹讨公道，我这个做姐姐的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北辰月在此，先替小妹赔个不是了。”
明昭靠近，逼得我一步一步后退，到退得远些了，他凑在我耳边，咬牙切齿：“北辰月，你可真是不识好歹。”
我离他远一步，淡淡道：“好与歹，我心中有数。但是，明昭，多谢你。”
“谢我什么？谢我为了妹妹来找你麻烦？你这个道谢还真是莫名其妙。”明昭说完，转过身，晃悠着离开，和他来时一样的，突兀又自然而然。
他就是这样的人，看上去随性无为，为人处世却自有他自己的一套章法，叫人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在某一刻对他感激涕零。
就像此刻我的心情因为他的到来已经骤然开朗。
阿澈终于走到我身边来，迟疑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明昭方才，在你耳边说了些什么？”
“你很想知道？”
“是。”他郑重的点头 ，我却伸了指尖，放在他的唇上，莞尔一笑。
“嘘，不要问，这是个秘密。”
你不会知道有那么一刻我曾对你失望至极。
也不会知道有那么一刻我是个怀着嫉妒之心的连自己的妹妹都生恨意的恶毒女子。
你永远不会知道，因为那些念头刚刚萌生，就如同冰雪，叫阳光给融化了。